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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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3w 谨慎观看

**主伞修，副秋橙，文州戏份重要

***雷点自寻，不喜右滑，不要喷我，我写得很难过

 

 

 

 

 叶修看见产房里虚弱躺在床上的苏沐橙脸上被初秋时节难得灿烂的光线描上一层宛若圣光般的光辉，脸上疲惫地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九月的风带着热浪，夹杂着晚风的清凉扫过柏油路的当风口，医院里的落叶树被风掠过吹得枯叶四起，喧嚣着拂过一片金色的浪波，为这个初秋时节的黄昏铺卷上厚重又灿烂的一片金色。叶秋此时已经迫不及待冲进了产房，双手握住苏沐橙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低头去吻妻子垂在床边的手，情绪激荡之下甚至有些口不择言地喃喃不休，而苏沐橙也带着温柔又欣慰的目光看着她的伴侣，再将目光投向站在门口、脸上同样带着笑容的叶修。房间里的护士也被这小小的一家四口的幸福所感染，鼓励地朝着叶修笑笑，将孩子递过去。叶修也接过，怀着满腔的温柔和爱意看着这个集聚一家人全部的爱的小不点，再递向沐橙：“沐橙，看，你儿子……看他多乖。” 

  小小软软的孩子意外得安静，不如其他新生儿被生人抱起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平稳地在叶修的怀里眨巴着黑而亮的眼睛。他的五官兼具了叶秋和苏沐橙两人的优点，有着叶秋高挺的鼻梁与稍薄的唇、苏沐橙精致的下颌和他们两个共有的流畅的面部线条，尤其是那双眼睛，对于叶修而言极度熟悉。那是苏沐橙的眼睛，乍一看过去黑亮得像水中闪闪发光的黑珍珠，细细拿捏着再注视过去才发觉那瞳孔深处氤氲着琥珀一般的光，透亮。 

  第一眼见就感觉到熟悉也莫过于如此。 

  孩子在叶修充满爱意的注视下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在叶修的胸口幅度轻微地晃晃脑袋，一双眼睛带着不像新生儿的专注眼神看着叶修，和他认真地对视一会儿，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叶修抱着他有些失措，抬眼看向叶秋，叶秋也忙站起身擦一把眼泪，小心翼翼地准备接过那团小小软软的肉，却不想没成功—— 

  他在往叶修怀里缩，看起来也并不是排斥叶秋的样子，只是更喜欢叶修而已。 

  “凭什么我身为孩子亲爹地位还不如他伯伯？”叶秋无奈道。 

  “你身为亲爹还跟伯伯吃醋啊？”叶修伸出大拇指，小心翼翼地刮刮孩子的鼻梁，“早点长大，跟伯伯一起欺负爸爸，你爸爸一急起来可好玩儿了。” 

  苏沐橙躺在床上看着眼前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幼稚地拌嘴，虽然疲惫却仍笑得眉眼弯弯。她恢复了一点力气，伸出手想要接过孩子，叶修忙把宝宝递到苏沐橙眼前，让孩子的母亲好好抱抱，怕苏沐橙扶不稳还别扭地弯曲着手臂托着孩子的脚。 

“宝宝，这是妈妈。”叶修放低声音温柔地道。 

“这个是爸爸。”他对着不争气地又掉眼泪的叶秋点点头，摇摇孩子的手。 

“我是你伯伯。” 

“待会儿爷爷奶奶也会来，我们都很喜欢你。” 

他也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开始哽咽。 

苏沐橙弯着眼睛笑，目光里沉浸出来的温柔里同样浸满了感动。叶修看着苏沐橙这般模样心中蓦然又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欣慰。 

 所有人都幸福着，但在叶修心里还缺一个人罢了。 

  暮光撒过宛如圣光。 

  门外的医生推门进来谨慎地表示祝贺，继而翻开几张纸让家属去住院部签字。叶秋本想让叶修过去办手续，自己待在这儿多陪陪母子两人，但叶修手里托着孩子不方便抽身，急急跺了下脚告诉叶修苏沐橙两人他会尽早回来，西服外套还没换上就已经冲了出去。苏沐橙把目光转回来，看着静静注视着她的叶修，无力地笑笑。 

  “他的眼睛像你。”叶修道。 

  苏沐橙摇头，脸上的笑容莫名地有些忧伤和哀愁。 

 “他不是像我。我是母亲，一眼就看得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 

 叶修有些疑惑，低头去看。孩子在苏沐橙的怀里很安心，眼睛依旧亮亮的，仍然专注地注视着叶修。那双年轻的清澈的眸子里的琥珀色的光在暮光里细碎又温柔。 

  确实是苏沐橙的眼睛。 

 可他刚刚抬起头，眼角扫过窗外纷飞的落叶，就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猛地低头，手指有些颤抖着摸摸孩子幼嫩的脸颊。早年很多人评价过叶修和苏沐橙有些挂相，走出去确实像极了亲兄妹。可当叶修——叶秋的面部特征和苏沐橙的容貌真的发生了融合，叶修才猛然意识到那第一眼的熟悉感来自于何处。那双眼睛，那个下颌，那个自然而然就微微有着微笑弧度的温柔眼角与眉梢，一如十余年前他初遇的那双眼里蕴着的显而易见的温柔和信赖，在属于那人的秋日里用金色晕染上了属于那人的色彩，再通过叶修的眼睛折射进孩子的眼睛里。 

  他怎么忘了，苏沐橙和苏沐秋拥有同一双眼睛。 

  苏沐橙感觉到了叶修的变化，眼神转向窗外，笑容连带着留恋隐忍地浮在脸上。他们并非对苏沐秋的离去讳莫如深，只是在这种与新生的时刻蓦然在脑海里回忆起彼此并不愿接受的死亡，注定会让人伤感和叹憾。 

  “宝宝真的很像哥哥。”苏沐橙爱怜地看着孩子。 

叶修没说话，把孩子留在了苏沐橙的怀里，自己起身站在窗外看秋叶纷飞。 

  “是啊，真的很像苏沐秋。” 

他说完顿了顿，转过头来笑笑，换了话题。 

“沐橙，秋天真的来了。” 

他注视着满地金黄。 

  

这个孩子被自然地命名为苏沐秋，只因叶修看着他就情不自禁喊“沐秋”。 

  也难怪他如此。死亡和新生总是如影随形，一个生命的降临往往会勾起未亡人对离人的怀念，而一个与离人或多或少有着相似之处的新生命更会引起未亡人的愁绪，更何况小小的孩子相似的是叶修多年来从未忘却、烙在心里没法褪去的那个深爱之至的人。 

  叶秋和苏沐橙也从来没有用这个开过玩笑。 

  叶秋曾看到过三个人年少时的照片，在得知苏沐秋的事情后久久未能说出话来，只是默不作声地抱住当时眼眶已经有些发红的苏沐橙，也着实感慨孩子长得实在是像极了此生无法有所交集的舅舅，因此在父母面前就说是孩子跟苏沐橙姓、跟他同名，原因瞎扯说是他们确认关系时是个秋天。叶父叶母位高权重，心胸倒开阔，不太在意长孙并不随自家姓的问题，跟着苏沐橙姓跟叶秋名也从来不多管，宠着孩子就像个普通人家的爷爷奶奶。叶修当时还跟着叶秋和苏沐橙他们一起住，乐得被大忙人叶秋总裁支使着忙前忙后，还开玩笑说“我这双几百万的手就给你儿子洗尿布了。” 

  “你可别为了不洗尿布就离家出走了。”叶秋某天半真半假地开叶修的玩笑。 

  “我不会为不洗尿布离家出走，我只会为不泡牛奶而离家出走。”叶修也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他确实已经下过好几次决心要自己出去一个人住。叶秋和苏沐橙结婚也有一两年，他一个做哥哥的一直黏在人家的郊区小洋房里，就算一个是亲弟弟而另一个是约等于亲妹妹，他也觉得并不合适。 

起初他确实放心不下苏沐橙。叶秋对苏沐橙的爱无可置疑，但和苏沐橙相依相靠更久的毫无疑问是叶修。苏沐橙从小身体就不算很好，有点贫血，平常没化妆的时候会显得脸色有点苍白。苏沐橙刚刚在叶秋叶修两个人的帮助下承担起一些项目的时候整个人没日没夜地研究一些本来与她很远的金融理论知识，本来就贫血又熬夜，脸色惨白惨白的。叶修那段时间刚刚进联盟，身为主教练一样也是没日没夜在组织着健全国家队训练体系和成立青年职业选手全国总训练营，眼圈也是黑的。某天两个人终于都有了一个能够休息的早晨，晚起半小时到了餐桌，两只熊猫看着对方都乐不可支。 

“叶修你这可成了大熊猫了，待会儿我给你涂点眼霜看看~”苏沐橙戳了戳叶修的脸。 

叶秋当时正准备去上班，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哥哥忍俊不禁：“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叶修摊手：“我记得两个月前叶总好像因为一个合同的问题整三天没合眼？” 

叶秋还是那个能被叶修一句话噎回去的叶秋，无言以对，听苏沐橙说：“叶修你也好几天没挨床了，今天多休息休息嘛。” 

“你们休息吧，我上班去了。”叶秋醋溜溜地看向苏沐橙。 

苏沐橙弯着眼睛笑：“都多大了还吃这种飞醋啊？” 

“秋儿这是在提醒你他是你谁呢，也不嫌幼稚。”叶修已经落座，咬了口油条。 

苏沐橙笑，走过去整了整叶秋的领带，踮着脚在叶秋嘴角啄了一下：“真的有点幼稚呢。” 

幼稚的叶秋同学心满意足地出门养家了，不幼稚的叶修同学对狗粮已经产生了免疫，只是思考着什么时候背着叶秋跑出去，毕竟是叶秋一直拉着他让他和他们两个住一起的。但都已经是而立之年的人了，也不是没有经济实力，单身一人没有家室的叶修认为自己不应当死皮赖脸叨扰人家小两口。 

直到他某天拖着从叶秋房间里找到的几件叶秋穿剩的衣服打包成的行李箱准备出门时正好迎面碰见刚刚停好自家宾利、语气略冲面色不善的叶秋，干脆态度明朗地告诉他他准备出去住。 

  “不准，不可以，你乖乖呆家里别动别想再离家出走了！我告诉你混账哥哥，你好好待你房间管你怎么玩，反正不准出去住，听到没？”叶秋拧着眉毛。 

   “都多大了还兄控呢？”叶修挑眉问他。 

  “兄控个大头鬼啊你幼不幼稚！我是看家里这么大，多住几个人才热闹好不好！！！” 

  “那你隔三差五让咱爸妈过来住不就得了？” 

  “能比吗？爸妈年纪大了还北京两头来回跑啊？” 

  苏沐橙当时从叶秋背后进门，听两兄弟拌嘴听得咯咯地笑，拉过叶秋悄悄咬了会儿耳朵才过来再拉着叶修说悄悄话：“叶修，叶秋就是舍不得你。你和我们一起住也有个照应，你一个人住外头我们也会担心啊。” 

  “我都多大了，还要你们担心。”叶修笑笑，并没有打消念头，拎起箱子继续往外走。 

  “你还准备走啊？”叶秋真急了，脱下的西装外套还没往衣架上挂就已经冲出去拦着叶秋：“你听我说完再看走不走行不行？” 

  “还没说完呢？” 

  “……哥，你知道我忙，沐橙现在做慈善，经常一个人待家里没人陪着。以前还没什么，但现在......” 

  叶修看着叶秋脸上蓦然浮起温水一般的笑容，笑得温柔得不像他认识的弟弟，又跟着叶秋走回去，看他扬扬从苏沐橙包里拿出的一张白纸。 

  “现在沐橙有宝宝了。我想拜托哥哥，帮我好好照顾沐橙。” 

叶修停步，回头，看着温温柔柔笑着的两人，放下了行李箱。 

“有孩子了？” 

“嗯，拜托哥哥了。” 

叶修哑然失笑。 

  “还要你拜托，是我拜托你照顾好沐橙这一辈子的。”他这样道。 

  于是就这样留了下来。 

  这是叶修到目前为止最后一次心软没能下定决心离开。沐橙有了孩子，叶秋也是真的忙，一周里难得有几天能够落地好好休息几天。苏沐秋呱呱坠地，他也更加舍不得这个对他有着自然依恋的孩子，哄起偶尔哭起来的孩子时他心软得让他自己感慨他不像以前那个抢起boss毫不留情又心狠手辣的叶修。 

  从心底的，他也舍不得沐橙和叶秋，自然他就最后一次给了自己心软的机会。 

苏沐秋一岁时抓周，坐在满满一地的物什里挑挑拣拣，抓着抓着又想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地上有玩具枪，有地图，有叶老爷子珍藏多年的书法帖，还有一大堆荣耀账号卡，一区到十六区，二十四个职业随他挑。苏沐秋在泡沫毯子上这里踩踩那里踩踩，先跑到叶秋那里给爸爸一个抱抱，再跑到苏沐橙那里给妈妈一个亲亲，最后小碎步跑到叶修那儿，睁大一双亮眼睛对着叶修歪着脑袋笑，小小软软的手掌里握着秋木苏已经褪色的账号卡。 

苏沐秋两岁时学会说话，喊的第一声是妈妈，第二声是“叶修”，第三声才是爸爸。叶秋当时醋成醋缸，酸溜溜地说我就知道你个混账哥哥仗着我比你忙就抢占沐秋亲爹的地位。叶修当时在戒烟，口里头叼着根可乐味棒棒糖，眼神明亮又得意地挑挑眉，说得了吧你看沐秋都不喊我叫伯伯，一张口就是全名，没大没小跟他爹如出一辙。说着又塞一粒奶糖进了苏沐秋的嘴巴里，笑得像个孩子。 

苏沐秋三岁时进了幼儿园。他挺乖的，大早上背着小书包坐着叶修的车顺路去幼儿园。叶修的车和叶秋都是宾利，黑慕尚是叶修能接受的豪车中的极限，车牌号也是两人左挑右选中的连号。叶秋还是忙，满世界飞，苏沐橙作为总裁夫人也得陪着叶秋满世界飞，虽然舍不得小小的沐秋却也对叶修极度放心。这年叶父叶母相继去世，都是无疾而终，叶修叶秋二人虽然心情压抑却并不过分悲痛。两个老人家中年得子，去世时都已近八十，由于叶父的级别问题葬礼规格很高，两人换上了良久未换上的军装去和首长们交涉，偶然谈到彼此的家庭时叶修只能含糊带过，继而又绽开笑容说起小小的沐秋。 

苏沐秋四岁那天叶修受叶秋委托带着苏沐秋在游乐园里玩了一整天，回家后叶秋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笑眯眯地问沐秋： 

“妈妈有小宝宝了，沐秋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啊？” 

苏沐橙在他身后微微笑着，连衣裙底下的小腹微微隆起，眼睛弯起的弧度盈满温柔。 

“其实已经知道是一个妹妹了，沐秋高兴吗？以后当哥哥就要好好照顾妹妹呢。” 

“弟弟妹妹我都喜欢！我会跟爸爸妈妈叶修一起照顾好妹妹的！”苏沐秋的眼神晶晶亮。 

“又没大没小了。喊伯伯，怎么能直接叫长辈的名字呢？”叶秋稍稍皱皱眉头，蹲下去教育苏沐秋。 

“随他怎么叫，他现在要真叫我伯伯我还全身鸡皮疙瘩呢。”叶修插嘴帮腔。 

两个三十多的男人又拌起了嘴。苏沐橙笑着看着两人，低头寻到安安静静听着叶修叶秋拌嘴的苏沐秋，牵过孩子小小的手，一切又浸没在暮光里。 

此时的他们都期待着一切都能如此美好地流淌下去，甚至更加美好地发展下去。要知道人生的路还很长，他们相信前头等待他们的会更多更美好，甚至一切停留在这一刻就也已经足够好。 

苏沐秋上学上得早，五岁那年就已经被送进了私立寄宿制小学的学前班。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修秋橙三人都忙得不行，就算联盟里有一说一的叶教练、公司里雷厉风行的叶总裁和负责起慈善项目相当出众得体的苏女士三人一腔柔情都交到了这个孩子身上，三人的忙碌依旧使他们不得不降低苏沐秋在家庭里的重要地位。叶秋依旧是为了公司的事情到处飞。苏沐橙挺着个大肚子还要处理慈善基金会里的各种繁琐事务。只有叶修偶尔工作安排相对宽松的时候就会找个周末去学校里接沐秋出去转转，回家休息一天，或者是陪他玩玩游戏。 

“有兴趣玩玩荣耀吗？我和你妈妈以前都是职业选手。”叶修拿着张账号卡在苏沐秋面前晃一晃。 

苏沐秋一听就眼睛放光，几秒钟后还是有点打蔫儿地低下了脑袋：“爸爸不让我玩儿，他说长大之后才可以玩，不然就会跟坏孩子一样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确实不好啊。”他还煞有其事地点评，“沐秋你确实年龄还小了一点，再长大点儿让荣耀教科书带着你打。” 

“那我要玩神枪手。” 

“得嘞，我这儿有的是卡。” 

一大一小两个人闲聊着。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星期五下午，太阳乏味地挂在天上，还是初夏时节就已经有些热得烦人，蚊子嗡嗡响在他们耳边，叶修随手一拍过去就是一掌血，这才后知后觉身上被咬了挺多包。应该是客厅的窗户忘关了，他起身下楼，叮嘱沐秋在房间里头认真打蚊子，打好了蚊子就带他出去吃好吃的，说着就下了楼关窗。 

客厅的座机也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吗，听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 

他接了起来。 

两分钟后叶修拉着还在打蚊子的苏沐秋夺门而出。 

叶秋说的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他听完叶秋急得惊恐与失控的声音后满脑子都是扯着沐秋进车门一脚油门踩进去，风驰电掣开上路，占了公交车专用道还抢了十几个红灯一路狂飙去医院。他顾不上那么多，随便找了个空位停着，失态地冲着要记他罚单的交警怒气冲冲地让他放手，拉着还有些一脸懵懂的沐秋直冲上妇产科。有医生在门口等着，拿着一沓报告单向他说明情况，而他脑际一片混沌，只知道连声问医生一些自己都不记得的词句。 

“沐橙......沐橙怎么了？她会有事吗？她不会出事的是不是？” 

他口不择言。 

“产妇目前的状况不是很乐观，当前失血过多，但医院的血库已经调动了兄弟医院的血源，请您对我们抱有信心，......” 

医生接下来的话他没听，只有几个零星的词还留在他耳际。 

大出血。 

难产。 

胎位不正。 

......生命垂危。 

他身边牵着的苏沐秋猛地脸色惨白。 

叶修知道苏沐橙的预产期要到了，却没想到提前了差不多整一周，又因胎位不正和这些日子的疲惫工作而导致了难产。联盟赛制要改革，他好几天没回家，凌晨三点电脑没关就能歪在椅子上沉睡至天明；叶秋前日还在瑞士那边洽谈合同，今日才回，刚下飞机就接到噩耗，刚刚给叶修打电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语句里透露出的是叶修从来没听到过的慌张失措和痛苦困顿。 

“我为什么就没有多陪陪沐橙……”叶秋在那边毫无意识地嘶吼。 

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后悔？ 

叶修脑子里突如其来地涌起了十多年前的回忆。苏沐秋临走前睁着一双眼睛流着眼泪，用尽力气去握住叶修颤抖的手。当年他们都还只是少年，面对死亡的障壁只会茫然失措而又狂乱失控，一想到好不容易缔结成的一切将会被一堵绝无可能突破的墙所隔绝就且痛且恨。苏沐秋握着叶修的手，声音颤抖着请求他代替他照顾好还被蒙在鼓里的苏沐橙，而他叶修只能流着控制不住的眼泪，一边点头一边浑身颤抖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可不可以不走，你留在这里陪着我和沐橙好不好，你答应过我和我一起拿着冠军奖杯站在荣耀巅峰的你可不可以不走。 

你可不可以不走…… 

那已经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苏沐秋尽力挤出一个微笑，眼泪已经流干，手上使着的力气骤然松掉，床头滴滴作响的仪器显示出再不可撼动的一条平直线条。苏沐秋的死亡宛如一击重拳把他打倒在地上难以起来，可他还要做苏沐橙的臂膀，因此他不得不坚强起来。 

他没有资格不坚强。 

十年前，他答应过苏沐秋，要照顾好那个他们两人共同守护着的女孩。 

十年之后，死神在这头，已经牵起了这个女孩的手。 

如今他不再是少年，死亡当头却仍然慌张失措。 

但他当时以为至少幸运还可能会降临于他。 

叶修在房间外焦虑地踱步。叶秋怎么还没来，机场离这里明明交通还算便捷，他难不成还会脑子一抽顶着晚高峰的车龙开车到这儿来？但如果是机场附近的公路路况应该还好？他满脑子除了心念着苏沐橙愿她能够挺过去便是极度焦虑地埋怨着叶秋的迟到。看起来手术还需很长时间，叶修叮嘱苏沐秋乖乖地呆在手术室门口，委托了一位相熟的医生帮着守着苏沐秋。苏沐秋脸色很白很慌却还是很乖巧地点头，指尖无措地扣着手臂上被蚊子咬了起了包的地方，扣的隐隐已经渗血。叶修最后摸摸苏沐秋的脑袋，自己急匆匆下楼在医院大厅门口等待着叶秋的到来。 

一定会没事的，他努力平复住自己的心绪。 

十分钟，叶秋没有到。 

二十分钟，叶秋没有到。 

半个小时，叶秋没有到。 

他的医生朋友没有打电话给他，说明苏沐橙的手术还没有结束，当然也只会说明苏沐橙的情况不容乐观。叶修心里的情绪只是越翻越汹涌，几乎控制不住要显露在面容上。 

医院里又进了好几辆救护车，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故，一台一台的担架被担进来，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上面痛苦地挣扎。他此时有些无心关注其他人的悲欢离合，却还是被其中一台担架上的人吸引。其他人都被径直送向了急诊科的手术室，只有那一边要去的像是地下一层，正经过他。 

地下一层他知道的，是太平间。 

“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吗？”旁边有个小护士紧张地问跟着救护车下来的一路小跑跟过去的医生。 

“嗯，公路上货车违规上路发生侧翻，正好压倒一辆超速的黑宾利，后面连续又撞了好几台车。其他人有的重伤有的轻伤，那个宾利司机我听同事说当场就被签了死亡证明。 

“天哪......” 

“其实那宾利如果不超速应该是不会有事的，那宾利司机好像还是个总裁，警方在现场找到了身份证，说好像姓叶，现在已经在联系亲属了......” 

他的手机在那一瞬间焦躁地响起。 

可叶修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他感觉到腿软，站不住也站不稳，跌跌撞撞往身后的墙壁上一靠，手机从指尖滑落摔开了手机壳和电池板，斜砸下去在屏幕上敲起令人心烦意乱的雪花，惊起旁边众人。有人好心地帮他捡起来递到他手边，叶修试图抬眼去道谢，最终只能背靠着瓷砖墙面一点一点滑下去。 

“那个死者是姓叶吗？”他声音发虚地问那个医生。 

那医生点点头，神情关切而又带了询问意。 

叶修无力地摇摇头，想要挣脱旁边人的搀扶，却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他说：“那是我弟弟。” 

两个小时后，太平间里推来了另一具尸体。苏沐橙失去了生命也没有得到那个孩子，女婴的脸已经青紫，而苏沐橙的面容尤未褪去全部生命的气息。苏沐秋跟着叶修相熟的那个医生一起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叶修在太平间里待了太久，手已经开始冰冷，只是尽力控制住心神，蹲下去抱抱苏沐秋。 

“再看一眼爸爸妈妈，也看看妹妹，爸爸妈妈和妹妹就要走了。” 

他轻声告诉苏沐秋，声音里尽力控制着颤抖。 

苏沐秋擦一把眼泪，仍然是乖巧地点点头，过去牵牵爸爸的手，牵牵妈妈的手，凑过去摇一摇婴儿的手指，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叶修依旧沉默着，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不容置疑地把叶秋和苏沐橙的手牵在一起。逝去的灵魂抛下了躯壳，苏沐橙和叶秋的表情却意外地安详，尽管一人脸色苍白如纸，而另一个满身血污。 

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失去了再看一眼爱人的机会，却至少能拥有牵着彼此的手一道离去的幸运。 

最不幸的幸运。 

叶修还记得苏沐橙的成年礼，记得苏沐橙的正式出道，记得苏沐橙拿到第一个冠军时那喜极难抑的表情，记得婚礼上她幸福的模样。当年那个稚嫩单纯而又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小女孩终于也嫁给了心中所爱，成为了幸福的母亲。这个母亲也与孩子一样在慢慢成长啊，她从一个在苏沐秋保护下无牵无挂又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长大，接过哥哥的账号卡在荣耀联盟里打出了个天下，退役后又以令人敬佩的坚毅自考，嫁到叶家来也不愿意做笼子里的金丝雀，因为自己年少的经历而把一腔热情和柔情交与公益；他记得自己如何和叶秋这个小了一分钟的亲弟弟一同长大，从小到大拌嘴没停歇过，然后他为了游戏离家出走，叶秋每年锲而不舍地去杭城找他，从一个愣头小子到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再然后是苏沐橙和叶秋的初识，记得自家亲弟弟背着他就成功攻略下了自己视作亲妹妹的女孩，记得苏沐橙和叶秋的婚礼上叶秋牵着苏沐橙的手信誓旦旦告诉他“我会和你一起照顾好沐橙”…… 

如今却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手牵在一起，抛下了注视着他们长大的人，万分不舍却无可挽回地转头，离去。 

叶修闭上眼睛不愿在孩子面前哭出来。 

“沐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他弯身抱住苏沐秋。 

可他更还记得十八岁，那个令人心碎的十八岁，他搂住那个还有些世事不谙、被哥哥突如其来的离去完全打垮的沐橙时所挤出的那一句艰难的“沐橙，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时间如同轮回一般打了个转，逼的他不得不从记忆里捡拾出那些他并不愿意回忆的艰难和辛酸。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里无可替代的重要之人，一次又一次地快要被生活里的艰辛苦楚所打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必须撑起来的坚强挡回去，叶修的心即便如顽石也会被来回的狂风所风化，更何况他的心也是肉长的，里面还包裹着那么多温暖的情谊。 

十八年前，苏沐橙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 

十八年后，苏沐秋的眼泪击碎了叶修的坚强。 

但他不能不坚强，也不得不坚强。十八年前他有沐橙，十八年后他还有沐秋。 

是相似的、却又令人心碎的回忆。 

叶秋和苏沐橙的葬礼上很多人来吊唁。工作伙伴有很多，私交甚好的家族也有来人，联盟里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也来了不少。迎客的不是叶修，是叶家一个近亲的堂兄弟叫叶思源，和叶修叶秋二人私交甚好，在公司里担的职务也足够镇得住场，沐秋叫他思源叔叔。叶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戒烟几年的他又开始很凶地抽烟，面无表情地抽，抽得偶尔叶思源进一次他房间劝他稍微吃些东西都会被里面晦暗不明的烟气熏的睁不开眼。他一直没有哭，但显而易见地消瘦了太多，几日之内眼窝完全地凹陷下去，窝了一圈黑，眼睛里失去了以往能看见的所有光亮，偶尔唤他一声也鲜少能够接受到回应。苏沐秋身为叶秋苏沐橙唯一的孩子一直守在两人的房间里，哭干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泪，只是默默翻着照片，翻着苏沐橙的日记、翻着叶秋给他写过的明信片。他认字认得很早，手头这些东西翻过去都看得懂，也就一遍一遍沉默地看着。偶尔有客上来想要给予他什么些不必要的安慰，苏沐秋也只是微微地点点头以表达一个孩子最简单的谢意，但不说话。 

那天宾客离去之后叶修仍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拉着窗帘一根一根烟很凶地抽下去。 

车马稀疏，夕阳残照如血，外面的人声愈发寥落。他面朝着窗外，斜倚在墙边眼神空白而凝滞。 

身后有几个人推门进来，门开后被呛到，抑制着咳了好几声又停在门口一声不吭，像是故人。 

叶修没回头，听到苏沐秋嗓子哑着嗓子怯生生喊他： 

“叶修，有叔叔找你。” 

他没回答，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扶着墙缓缓转过头。 

“前辈，少抽点烟。”这是沉重的喻文州。 

“叶修，节哀。”这是一身黑西装的韩文清。 

黄少天脸色惨白，眼睛上一圈黑，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王杰希牵着苏沐秋，眼圈发着红，也没做声。 

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沐秋，先回房间吧。”他最终这样对苏沐秋说。 

五人相对，一言不发。 

悲伤在空气中酝酿，但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悲伤并没有什么用处。悲伤环绕着他们，但时间依然在往前走，而一旦要往前走就必须从悲伤中抽离。 

时间还太短，他也恨时光太少，不足以让他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回忆，就算被悲伤和绝望包裹起来也至少是看起来的幸福。又有谁割舍的下，在场的人无不感同身受。 

“有什么要帮的尽管说，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王杰希道。 

“联盟那边我帮你请假，先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少天近些日子也在b市，我们都会帮你。”喻文州道。 

黄少天吸吸鼻子，张口后声音仍然是哑的，只挤出几个字：“老叶……节哀。” 

韩文清也一直没说话，只是在叶修跟三人低声道谢之后叹了口气。 

“那是沐橙的孩子？” 

叶修抬起疲惫的眼，无力地笑笑，然后点点头。 

“跟那一位同名？” 

韩文清的眼睛看着他。 

叶修后知后觉韩文清其实是见过苏沐秋的，只不过那时候离苏沐秋遭遇车祸也不过半个月余，他心乱如麻没能认真回忆起过，只是这时候才恍惚记得有这件事。 

他垂眼，声音有些虚：“嗯。” 

“很像他。” 

“他们是不同的人。他们都已经走了。” 

叶修无力地笑笑。 

韩文清拍拍他肩膀：“要坚强，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没有资格不坚强。”叶修合眼。 

“我已经不只是在为自己活着了。” 

待四人离开以后他转回去，坐在有点摇晃的电脑椅上，眼睛望着桌面上镜框里已经泛黄破损的三个少年人的合照，还有叶秋沐橙结婚后三个成年人的合照，心下一酸，眼泪终于掉了一滴下来，随即又被他坚定地抹掉，然后闭上眼，回忆往事。 

他要带着回忆，带着那些与他们有关的温馨的快活的忧郁的悲伤的回忆，向前走，和他们一起，坚定地向前走。 

他还有回忆。 

他还有沐秋。 

他所珍惜的爱着的人，都将在他心里永远地存在，挥之不去。正如当年的苏沐秋，始终活在他的心里，陪他走下去。 

那天晚上他推开了苏沐秋的房间门。孩子终究只是孩子，累了便睡着了，眼睛上已经没有了眼泪的痕迹，只是还肿着；白净手臂上的血痕已经凝固，暗红的血痂大致成球形凝在皮肤上，周围晕一圈感染似的红。他听到苏沐秋均匀的呼吸声，心下漫漫泛起劫后余生的温柔，给他打开空调，盖上被子，然后坐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他年纪还是不大，快要六岁的孩子眉眼没长开，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窥测出一星半点他未来将会是什么模样。 

他还是觉得沐秋和苏沐秋相似得令人心悸。 

叶修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去抚摸苏沐秋的头。他睡得很沉，却在叶修的手触碰到他头发的那一瞬间说起了梦话： 

“沐橙......” 

叶修心下一惊。苏沐秋的家教是他们三人教出来的，除了他撺掇着苏沐秋直呼他全名之外苏沐秋对于长辈从来恭恭敬敬十分礼貌，他也不知为何苏沐秋会在梦里直呼母亲的名字。他小心地碰碰沐秋的脑袋：“沐秋？” 

“爸爸妈妈......不要走......” 

“不要走......”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叶修听得心里发疼，心脏如被扔进冰水中却又想要冲脱冰冷的桎梏。沐秋还只是个孩子，还只是个应当缩在父母怀里说笑撒娇的孩子，却就这样永远地告别了父母。但还好他们还拥有彼此。叶修坚信自己能够带着沐秋走出来，走向缺了两席身位却绝不会空缺去全部位置的未来。 

他只是思念父母而已，思念到梦里都是如此的绝望。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了。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了。 

叶修弯下身，在沐秋的额上落下一吻。 

  

平心而论叶修也知道苏沐秋跟他更亲。叶秋忙，忙得没歇过，平日开家长会也是叶修调出时间去，苏沐秋出去玩也是他陪着。沐秋对叶秋是尊敬又带了一点子女对父亲的畏惧，对苏沐橙是亲切热爱又夹杂一点因聚少离多而带有的怯意，对叶修却是毫无芥蒂的全盘接受。因此他拥有让沐秋继续过得简单和快乐的信心。 

这并不是说他们不需要叶秋和苏沐橙，而是因为他们必须接受没有叶秋和苏沐橙的生活，并且带着这种怀恋和坚定走下去的信心，走得更远。 

离人已去，生者便属于未来。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半个月后沐秋回校上课，叶修在联盟请了一个月多的假，忙着处理家里和公司的事情。叶秋苏沐橙留下的遗产尽数属于他和沐秋，但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和叶思源达成协议，将公司交给叶思源，而叶修选择自己持一点股份，再替沐秋拿一点股份。叶修早年已经习惯了节衣缩食的生活，就算分文不取他也甘之如饴，接受这些钱财是为了沐秋，只因为沐秋是叶秋和苏沐橙的孩子。他没有权利替一个总将长大的孩子在他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做出也许这个孩子未来并不愿意做出的决定。 

  苏沐秋十二岁时考入了叶秋早早拟定要他进的私立中学，三年初中后顺利进入高中。这时候他缠叶修开始玩荣耀，但叶修由于常年的荒废和年龄的约束而在新版本荣耀里有些束手束脚，相反拥有苏沐橙苏沐秋两人基因、荣耀教科书和斗神指点的小年轻苏沐秋玩得比自嘲称“日薄西山”的荣耀教科书本人更溜。荣耀的二十四职业还是没有变化，但荣耀大陆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技能点操作方式满级和大招又有了太多的变化，所幸多年前的账号卡还能使用。他先看着沐秋拿着秋木苏五十级进入神之领域，再拿着复刻的君莫笑陪着沐秋浪迹天涯。一大一小两个热爱着荣耀的人，有时间就凑在一起拿着张账号卡在荣耀里晃悠，打打副本杀杀怪，收集稀有材料给苏沐秋在装备编辑器里做出点精巧绝伦的小装备。 

这方面沐秋和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在游戏里如鱼得水天赋异禀，尤其对于装备制造，水平几乎是无出其右。 

如叶修喻文州当年所料，散人在九十五级级别上限更新时便失去了绝大部分优势。彼时君莫笑也成为了散人绝响，十余年的账号卡损坏严重，联盟为纪念而在销毁卡面之前备份了一份详细的数据，而叶修作为君莫笑从始至终的主人向联盟提出复刻的要求也没有收到任何阻拦。 

  这天苏沐秋十五岁生日。他们操纵着账号卡走在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花花绿绿人物头顶上的“君莫笑”三个大字，因为此时在游戏内外欢笑的人们早已走了一批又一批，叶修也乐得逍遥。偶尔会有几个看id后缀数字便知道年代久远的角色怯生生凑过来，没开语音打字私聊问叶修，这位玩君莫笑的兄弟是不是本人。叶修就在电脑屏幕前笑笑，手里已经敲字如飞，告诉兴许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对方玩家，说这可是个秘密，别泄露出去了。 

“叶修，你说如果把千机伞的伞骨替换成灵猴的骨头，攻速会不会提三个点……我觉得可能比三个点还要多，但要试一下才知道属性。”苏沐秋当时正在编辑器里头捣鼓，语气兴奋得不行，“九十五级新材料诶你不动心吗？就算你不用我们可以把组装程式卖出去啊！” 

“又不缺钱花……” 

“哎呀！你让我试一下嘛！” 

叶修只能无奈地拔卡，把君莫笑交给他。他实在太容易从这个少年身上看见那个他深爱的人的影子了，无论是从性格还是外貌，又或是天赋，苏沐秋和苏沐秋的相似之处都实在让他不禁感慨时光轮回时的巧合。一叶之秋身上的装备曾经被苏沐秋扒下来过多少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就算他有那么一点舍不得还是会心甘情愿给苏沐秋去做实验。 

尽管他也能够清晰地看见这两个苏沐秋之间的不同之处。 

三十年过去，叶修还是没变。 

“我现在就这一把千机伞，你可别弄坏了。”叶修还是小心地叮嘱着。 

苏沐秋接过账号卡在指尖旋转，眉眼的神情十分干净而又自信：“放心，我是谁，叶修大大就不要操这个心了，就算崩了再救回来嘛，升级什么的――”他把卡抛到空中，用食指和中指精准地接中顺势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笑容灿烂如光，“也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那人笑笑说。 

“说起来......创造君莫笑的那位天才和你也是十五岁开始玩荣耀的吗？他比你厉害？三十七连胜记录保持者你怎么评价？” 

另外一次苏沐秋操纵着秋木苏回一区一线峡谷和叶修手里的另一张一区号推怪时有意无意地问道。 

叶修很少在苏沐秋面前提起关于三十年前的那个苏沐秋，但也不会避讳，听到后愣一愣，弹弹手里的烟灰：“……三十七连胜都多少年的事儿了……他跟我差不多。我和他也就是差不多那时候认识的，沐橙当时还是个小姑娘，他还跟你妈妈说不要跟生人说话，可好玩儿了。” 

只不过再也没有机会和他并肩作战，又或是激烈角逐了，叶修暗叹。 

“爸爸在我小时候跟我说不要打游戏，打游戏就会离家出走。”苏沐秋手里灵巧地敲着键盘，一招押枪直接在空中轰掉好几个怪，“小时候还不懂，现在才知道是在说你。” 

“记性这么好啊。”叶修手里的战法向前呼应，懒懒散散四十多的amp随随便便也杀了好几个怪，“你爸就喜欢黑我，少信。” 

“我觉得还挺真实的啊，他还说你有段时间穷得都快没饭吃了，跟着妈妈的哥哥到处接单，过得特别辛苦。”秋木苏巴雷特狙击连轰boss。 

叶修一愣，手里的落花掌按错了一个键。秋木苏捕捉了君莫笑的操作空档，咬着节奏漂亮地扫过去一波乱射，把握住了场面。 

“听你爸说的？” 

“大概吧。”苏沐秋看了一眼停止操作的叶修，一个人打怪打得也还风生水起，“不然我怎么知道。” 

可叶修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跟叶秋说过这些，叶秋当时要真知道了一定会毫不犹豫把他拉扯回家不准他再在外面流离失所。 

但他也没多想，权当做自己以前无意中透露过，也没放上心。 

叶修那时还是跟苏沐秋睡一间房，这是自叶秋苏沐橙去世之后两人的习惯。他作息还是乱，凌晨两点睡上午九点起，他上床的时候隔壁床的苏沐秋早已沉睡，他起床的时候苏沐秋也已经在学校规规矩矩上课，他因而经常给苏沐秋掖掖被子。 

正是那天晚上叶修临上床前听到苏沐秋喃喃： 

“叶修......” 

叶修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把苏沐秋弄醒了，轻声答：“沐秋，怎么了？” 

苏沐秋没理他，又径自梦呓： 

“叶修，不要……” 

“叶修......” 

“沐橙......” 

他上次听到苏沐秋这样梦呓还是那个悲伤的夜晚，他当时权且当作是孩子无意识地喃喃；十年后再次发生这些事情叶修才觉得自己想得更清楚一点。 

他摇摇头。 

灵异事件？他怎么敢奢望灵异事件？ 

又或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而已？ 

叶修不敢想下去。 

可异状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苏沐秋逐渐沉默寡言。 

叶修工作也忙，没那么多时间天天和苏沐秋聊天谈心。他偶尔周末提早回家笑笑说沐秋想打盘荣耀吗，苏沐秋只是坐在电脑前转头看他一眼，笑笑，眼睛里的情绪有些复杂让叶修有些看不清，然后才说不用了你忙。他也不复小时候对叶修的依赖，往往甚至会自己提前准备好早餐，帮叶修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再自己上学去。 

叶修猜这是青春期的通病。 

某天叶修问他要不要寄宿。那时苏沐秋近年来有些缺乏表情的脸上才会浮出无奈：“叶修你希望我寄宿吗？还是我影响到你了？” 

“哪能呢？我怕你天天早起休息不好。你能住家里当然最好，现在可不只有我们两个了嘛。” 

“思源叔叔给你介绍阿姨结婚你怎么不答应呢？”苏沐秋像是要挑衅一般笑着问他。 

叶修收回半开玩笑的神情：“怎么问这个。” 

“……问问而已。” 

“你希望我结婚？” 

苏沐秋没有透露出太多表情，但语气已经泄露了后悔与慌乱：“……没……” 

叶修叹了口气。他还是没法对着苏沐秋说“有一个人在他心里住了很久走不出去”这样的话。 

他知道叶思源是真心实意为他好，苏沐秋稍带戏谑的调侃也基本由关心构成。奇妙的是叶修从来没有动过一丝一毫找个姑娘组建一个家庭的心思。他固执地认为自己要替苏沐橙和叶秋照顾好苏沐秋，目送着他长大成人渐行渐远。就算那些令人心碎的别离从未发生过，他想他大概也会选择孤身一人。深情酝酿在心里很容易酿成酒，叶修对那年的苏沐秋的信任、依赖和少年时风发意气的懵懂爱情在时光掩映里变得苦涩却浓烈，一口闷下去往往会让叶修生发出一直等他等下去的莽撞和无处安放的勇气。于是他固执地守着他自己守着眼前长大的少年，守着他所能够把握的一切。 

苏沐秋和他相依为命，却最终不是能够陪伴他走过一生的人。他会有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人生，闯出一片属于他苏沐秋的天地。眼前的少年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尽管那样相似，叶修不会也不能把眼前的少年和当年的苏沐秋混为一谈。他看着苏沐秋长大，看着苏沐秋的面容开始一天天逼近那个早已湮没在时光里的少年，偶尔一人呆呆望着泛黄的老照片，不由得心里一酸。 

时间过的太快了。 

 他又想起他从护士手里抱过苏沐秋那一刻。从那时起叶修就清晰地感觉到他和这个比他小了太多的孩子有着奇妙的亲切与熟稔，正如叶修十五岁那年夏天遇见的另一个苏沐秋，是那种不必多言就一拍即合、从心底贴近过去愿意把一切情感交与彼此任其支配的贴近与亲切。 

曾经的苏沐秋和叶修得意洋洋地称其为默契，如今的叶修回忆起来笑笑告诉自己那是挽回不了的爱情。他将那一腔永不再回来的深情义无反顾地交给了那个岁月里再也不回来的十八岁少年，任由时间的黑洞吞吃卷噬走他的少年意气和一腔孤勇，只剩下责任、担当和所谓成熟附着在他肩头，让人以为那本来就是叶修，一个心怀荣耀心怀责任无往而不利的神话。 

却不想那个满怀少年热血与幼稚爱情的叶修，随着那根死亡的线已经去了，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找不到了。 

在岁月那头杳无音信。 

“有些话我没法和你讲，沐秋。” 

叶修还是只能轻叹一声。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老去的速度。有时对镜而揽，看到鬓边一丝一缕的白和脸庞上陌生的皱纹都不想认真看下去。他还以为自己是个能闯荡天下的少年，却在不经意间被时间戏弄，那里还敢把少年心事道予旁人说。 

“……对不起。” 

“没事。做作业吧，我在你旁边陪着。” 

一晚上静默无言。叶修以前不太注意这种气氛，如今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被他带大的孩子已经成长了太多，速度快得甚至让他有些恍惚。苏沐秋并没有让他觉得陌生，相反他身上的每一丝细节都在叶修心里挥之不去。不过是沐秋偶尔抬眼看他的眼神里隐着些令人陌生的情绪，像一汪深潭里潜藏着不为人知的生物，偶尔从他的眼波里冒出点头，又无声无息地消掉，看不透却又让人看得见，勾的叶修心里又有情绪翻动。 

苏沐秋睡前换上睡衣翻身上床。叶修当时还在电脑桌前盯着幽幽发光的屏幕，听见苏沐秋有些犹豫问出口的问题。 

“叶修，你是喜欢那个人吗？就是我妈妈的哥哥。” 

叶修不知为何听出了苏沐秋语气里那隐忍着快要翻滚起来的情绪，那般复杂，杂糅着期待，哀伤，遗憾，错过，又带了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他转过头，放下手里没点燃的烟：“怎么突然问这个？你还小。” 

“你告诉我是不是。” 

“是，然后呢？” 

苏沐秋沉默了，黑暗里只听见布料窸窣作响的声音。 

“你告诉过他吗？” 

叶修苦笑。 

“没机会啊，本来想着拿到第一个冠军戒指之后就告诉他的。后来……” 

他哽住了。 

“……他一定也很遗憾。”苏沐秋说。 

“谁知道呢。也许他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运，最好的朋友对他有非分之想……呵呵。” 

“他不会这么想的。” 

黑暗里苏沐秋的声音意外地坚定而清醒。 

“你还小，不懂。” 

“叶修，我十六了。” 

叶修轻叹一声，坐到他床边，又微声叹了口气。 

“是啊，你都十六了。” 

又是一阵沉默。月亮挂在树梢头，清白的光如纱幕一般洒下，给人一些冷意。叶修回忆起十一赛季的一个春夜，叶秋和苏沐橙便已经当着他的面在月光下大大方方牵着手相视而笑，两个已经成年很久的人初尝情事时眼里的青涩在他们初识时就已经褪去，两人一见如故的默契与信任犹落在叶修心头，像露水一样。 

是叶修羡慕不来的东西。 

叶修没那么容易触景生情，仍然不由得恍惚。他在想，如果苏沐秋没有离开一切将会是什么样。也许他们会在一个雨夜互诉衷肠，也许会在冠军在手时激动相拥。也许会一人倾心一人不知从此渐行渐远，也许会在激情过去后日趋平淡的柴米油盐里一拍两散。但种种那些也好过一人青冢。 

今时月是当年月，眼前人非旧时人。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叶秋和沐橙还在。” 

他道。 

“那可以再跟我说说爸爸妈妈的故事吗？”苏沐秋在被子里转身，声音从被子里逸散出来。 

“好啊。”他笑了。 

于是叶修就开始细细地讲。从他离家出走开始讲起，苏沐橙在房间角落里偷偷看到过偷跑到杭城找叶修的叶秋，等叶秋回家后饶有兴致地“盘问”叶修“那个跟你长得好像的人是谁啊？”；又讲到叶秋第一次遇到苏沐橙时苏沐橙认错人拉开的礼花，纸花飘落间无处不可生长的爱情便从空气里生发出来。然后他们水到渠成地恋爱、结婚、生子，直到一天飞来横祸，他们牵着手平静地一同离开这个世界。若不是悲剧，叶秋和苏沐橙的爱情几乎像童话一般，是叶修羡慕不来的东西。 

“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还在，沐秋。” 

“你要知道，你爸妈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苏沐秋在被窝里没吭声，良久才道：“你没有想过你自己吗？” 

叶修笑笑，走过去掖了苏沐秋的被子。 

“我有你就够了，还考虑那些做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苏沐秋问。 

“你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我不会离开你的。”少年的声音出奇得坚决，甚至有点强硬。 

“沐秋，别闹。” 

“我没闹。” 

叶修摇摇头，放轻了声音，掖上被子换了话题。 

“明天你还要上课，早点睡。” 

苏沐秋没答，等他要离开时时才去抓他的手腕。 

“叶修。” 

“嗯？” 

黑暗的房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而后苏沐秋才开口 。 

“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希望你幸福。答应我一定要做自己最想要做的事情，好吗？” 

叶修愣了愣：“沐秋……” 

“答应我，你答应我好不好？” 

苏沐秋的声音里隐忍着一些叶修读不懂的情绪。 

“……好。” 

那天晚上叶修入眠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知道自己明明是错觉却还是沉溺其中。时光流转岁月流逝，不同的人眼睛里闪着同样的光本来应该习以为常，可是叶修终究有些做不到。那双一模一样闪着少年意气和温柔笑意的眼睛，那张相似得令人心碎的清秀面庞，那开口就拉扯着叶修回到十八岁的温柔嗓音，叶修怎么能指望自己控制住情绪不去对比眼前的苏沐秋和记忆里依然鲜活的苏沐秋。 

他毕竟爱了那年的苏沐秋那么多年，又把对叶秋苏沐橙的一腔柔情交给了这个名义上是他晚辈的孩子。叶修曾自诩头脑清醒，但兴许是年岁增长使人容易感性，夜深人静之时叶修太过容易恍惚其间。 

他记得他年少时节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是个夏天，沐秋还在，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满眼回忆起都是斑驳的、却又让他心里空洞而慌乱的色彩。他不记得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在如今偶尔夜深人静伏案工作时找回一星半点相似的回忆。 

他偶尔也苦涩地笑笑，对自己说你看沐橙没有父母，沐秋也没有父母，时间就是这样巡回往复地转着，让你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又在另一个时间点猛地砸一下你，让你发现其实一切都还没有过去。 

恍然如梦。 

而那个夜晚叶修梦见了那个湮没在岁月里的十八岁少年。他似乎也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手里拿捏着半根烟头，烟灰挂在梢头将掉未掉，声音里带着调笑却意外地有些颤抖。 

“沐秋，你不会抛下我们的，对吗？” 

三十年前的苏沐秋笑得很张扬： 

“人生的路那么长，我怎么会抛下你和沐橙呢。” 

“你说我又怎么舍得抛下你们呢？” 

十八岁那年，还未满十八的苏沐秋带着一张秋木苏的账号卡瞒着叶修不辞而别。叶修那段时间依旧是忙得不行，所以他在叶修的工作台上认真留了一张字条，让叶修不要为他担心，说他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干涉，到时候他自己会回来。 

叶修只能相信他有分寸。他一个人寂寞地回家，房间里因缺少人气而落满灰尘。叶修不大在意房间整不整洁干不干净，好几天在联盟办公室里趴在电脑前和衣而卧也能恢复精神，因此一个人回家也过得还行。但他心里空落落的，如同第二次失去苏沐秋一般。 

他不否认如今的自己在精神恍惚时会在回忆时误把苏沐秋当做了当年的苏沐秋。一个背影，一个动作，一个荣耀里娴熟华丽又杀伤性极大的技能，一个勾起嘴角在他面前格外自信张扬的笑，满满全部是十八岁少年应该有的模样。随着苏沐秋的长大这两个身影在叶修眼里愈发重叠起来。他反复告诉自己不能沉沦于此，却不想这不是沉不沉沦的问题，而是走不走的出来的问题。 

他明白自己要走下去，因此他肩负这过往坚定地走了下去。但他的一小片已经交给苏沐秋的灵魂固执地生活在过去，因此叶修也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什么是真正走出来呢？叶修曾经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汹涌的情感里翻滚了。当苏沐橙还没长大时他过早地强迫自己从明明完全抑制不住的失魂落魄里抽离，像是用把刀剁掉一条腿；而嘉世刚刚逼他退役、叶修刚刚遇见兴欣时，他的脑海里，心中的酸楚之情除了来自于荣耀，就是来自于对苏沐秋的回忆。 

那可是斗神一叶之秋啊。 

可那个人更是君莫笑、秋木苏、沐雨橙风的创造者啊…… 

那些日子很艰难。 

可后来的那段日子也很难。联盟准备上线荣耀二代版本，系统、角色职业和技能操作方式都有着巨大的变化；新版本的职业联赛正在筹划，旧版荣耀职业比赛的作战方式和比赛形式也会有极大的变化。叶修心里明白一款游戏要想经久不衰必定需要创新，而他作为联盟内的主教练因为对荣耀本身最为深切的爱而一头扎进了研发工作里。喻文州如此做事妥帖思维精密的人在联盟里早已身居高位，里主席职位只差临门一脚，其他部门多次派人过来把他挖走叶修从来没放过人，喻文州自己也没有离开荣耀的意愿。他看着叶修一根烟一根烟不歇气地抽下去不由得忍不住多提醒了叶修两句，叶修只捏着手里的烟头笑笑：“没事，提神而已，谢谢关心了文州。” 

“前辈，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喻文州强行夺下了叶修手里的烟，“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沐秋也会担心啊！” 

苏沐秋不告而别的事情他没告诉他身边任何人，只默默和沐秋的学校打了个招呼。他也没打算和喻文州解释，明明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仍然摆着张有点逞强的、在不熟的人眼里还相当叶修的笑容：“没事儿，我自己有分寸。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弟妹不会担心？” 

喻文州摇摇头，早年温和稳重又好看的眉眼也已有些苍老，皱纹挤在眼角：“也就要回家了，孩子等着我呢。前辈你也早点回家。” 

“你早点休息，我没事儿。” 

等喻文州走后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里他的脸色并不好，眼圈深窝一圈黑，吸了一口烟后突然咳了咳，一咳便好一会儿没停下来，呛得满眼都是眼泪，心口也炸裂似的疼痛。 

他上次抽烟流眼泪是什么时候？还是第一次抽烟吧还是什么时候？ 

他不记得了，因为他几乎没有哭过。 

可是这又好像不只是因为呼吸与烟气不融合而导致的咳嗽，不然他的心为什么会那么空又那么难过呢？ 

直到有天他被喻文州强制押回家休息。他送叶修去医院做了详细的体检再开车送他回家，打开冷清的别墅门时被灰尘呛了一呛，咳了两声才问叶修：“家里多久没人了？” 

“我这不是每周回来嘛。” 

“前辈……” 

喻文州看着叶修两只蜷着黑的眼睛只能咽回要叮嘱的话，转而问：“沐秋呢？差点忘了……”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新账号卡，“过两天沐秋生日，这是他的生日礼物。” 

“这不是九月吗，他生日在十月。”叶修不假思索地答。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为何喻文州蓦然就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过了好几秒钟才发觉自己混淆了。 

“前辈？” 

“……没事，文州。” 

叶修垂下眼。 

“沐秋还没回家？” 

叶修本打算含糊带过去。他张口，正欲回答喻文州，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喻文州忙扶了叶修回房间，熟稔地从厨房接了点水递给叶修，等叶修表情稍稍正常之后才开口：“沐秋离家出走了？” 

他手里扬着飘落到地上，已然垢了一层灰的白纸，苏沐秋的字迹在上头清晰可见。 

叶修愣了一下，一会儿后无力地开口：“我不该指望你发现不了的，文州。” 

“你不会担心吗？” 

“……我知道他有分寸。” 

“有找过他在哪里吗？” 

“我不担心他。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语气里明明是那般信任，可喻文州看到了叶修手里攥着的玻璃杯。 

攥得好紧。 

“我知道他会回来。” 

叶修最后在喻文州的目光下像是认输一般，垂眼回答。 

“为什么？” 

就凭叶修会无条件地信任苏沐秋，叶修暗诽。 

但他最终也没开口。 

“喂，哪位？这里是叶修。” 

叶修被喻文州请了假。一个月的长假等详细结果，叶修还半开玩笑地调侃说他真的不适应闲下来的生活，每天qq在线时间仍然很高，被喻文州和黄少天生气地批评了好久要他好好休息。 

“疑似中晚期，医生建议保守治疗。”结果出来后喻文州对他实话实说。 

“其实我猜到了。”叶修道。 

接到那个电话时他脖颈夹着手机，一手捻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另一手在键盘上随意地敲字。 

电话那头的人一时没有答话，过一会儿才道：“叶修。” 

声音穿越空气借助电流传到了叶修的耳里，他那一瞬间却如被电打到一般。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激动不安，下意识就急急问了出去。 

“沐秋？！” 

电话那头的少年声音有点喑哑。 

“嗯，叶修。你还好吗？” 

叶修下意识收了收手边的体检报告。 

“挺好的。你去了哪儿？” 

他问。 

电话里少年的声音带了一点笑意：“杭州。” 

“杭州？” 

“嗯，还去了嘉世和兴欣。” 

“你去杭州干什么？” 

苏沐秋在电话那头先没说话，但叶修猜想他一定弯弯眼角在笑。 

“有些事情想去杭州弄清楚。”苏沐秋道。 

叶修没有跟苏沐秋提过当年的伞修橙三人在杭州生活的往事。他有些疑惑：“弄清楚什么？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有些东西问你也可能不确定。” 

叶修在电话里轻叹一声，换了话题。 

“在杭州过得怎么样？你爸以前不是还跟你说不要离家出走吗？在外面生活累吗？” 

“还好。”苏沐秋的声音里有一点笑意，“我去了兴欣，准备打职业比赛，已经签约了。” 

“兴欣啊，有眼光。” 

“你知道为什么选兴欣吗？”苏沐秋问他。 

叶修挤出带着一点笑意的声音，半袋调侃和玩笑地反问：“大概是因为我？” 

苏沐秋并没有回应他。他应当听得很认真，因为他的声音里隐着一点难以被察觉的颤抖，又像是被一粒火星点燃一般，风吹草摇播撒了满地火种，烈焰即将燃烧起来。 

“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等我打破他的三十七连胜。” 

苏沐秋的声音像风一样吹动了叶修摇摇欲坠又忐忑不安的心。 

他急急道：“你没有必要为我去替代他，沐秋。” 

“这不是替不替代的问题。”苏沐秋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从来没有打算来替代谁，我只是想要完成那个人的愿望而已。” 

叶修愣了。 

“他希望我还在，因为他还期待我能跟他并肩作战；他在荣耀史上的三十七连胜奇迹里留下了一场空余，是因为他期待我能够打破他的纪录；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想让我回来，他在床前拉着我的手流着眼泪求我不要抛下沐橙和他；他本来想要在我和他一同登上荣耀巅峰的时候告诉我他的心意，而我最后甚至没有机会听到他说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人生的路可是很长的……”电话那头少年的声音感伤得哀伤，“果然是少年人才会说的话啊……人生哪有那么漫长，生命就是那么短暂，世事也本来无常，没有人知道明天的太阳会怎么升起，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打乱他们的计划。” 

“我和他本来就应该是故事里的主角却还是错过，甚至到最后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心痛还不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们本来就不应该错过啊……叶修你告诉我，我怎么忍得住……你说我怎么忍住？” 

“我现在只是后悔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告诉他这一切。但我们还幸运，我拥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至少我还能回来，只是不知道还算不算晚。” 

叶修的脑里被信息洪流所冲过。一个令他不敢置信的可能开始浮出水面，但这个可能的可性在苏沐秋淡如温水苦似胆汁的话语里一步一步攀升了上来。 

苏沐秋回来了。 

那年的苏沐秋，他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声音插入了苏沐秋的一语一句之中，情绪几乎要涌溢出来： 

“沐秋？！” 

“叶修，你还会给我重来的机会吗？” 

少年的声音年轻而清澈，里头隐着的情绪却如同惊涛骇浪，深厚得不像是一个十八岁少年所蕴含的情绪。 

“你现在在哪儿？！” 

“家门口。我没带钥匙。” 

叶修冒失地推开门冲下楼梯去。动作太急让他没能调整过他的呼吸，剧烈地一路咳过去振起一点点回音。然后叶修用力拉开门，十八岁少年站在台阶上表情平静，眼圈却发红。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初秋时节风还有点燥热，夕阳在山斜照着少年的面颊，本来有些苍白的脸上晕上一层浅淡的霞色，反而显得苏沐秋脸色如纸。 

他离家的这一年清减了许多，少年高挑的身材却有点皮包骨头，是那种一看就知道的疲惫和艰辛。 

在他眼前的分明就是当年的苏沐秋。 

“我回来了。” 

苏沐秋轻声道。 

在叶修用力搂住他时他就已经伸出了手，一手搭在肩头，另一手箍在叶修的腰际，似乎想要把叶修用力揉进自己怀里再也不分开哪怕一分一秒。 

“还来得及吗？你还给我这个机会吗？” 

苏沐秋哽咽着问说不出话的叶修。 

一小段沉默。 

“……废话。” 

这是这么多年来，叶修第一次掉眼泪。他靠在苏沐秋的肩膀上，眼泪一粒一粒地往下落，没一会儿打湿了苏沐秋衬衫右肩胛骨处薄薄的布料。 

“是不是太晚了？”苏沐秋低声问。 

叶修没能说出话来。少年比他高一点，手上使着的劲让两个人的心脏贴在一起剧烈地跳动着。叶修抓住了苏沐秋衣服的下摆，捏的好紧，仿佛生怕他离开一般。 

他的心里已经积蓄了太多太多，有欢欣有喜悦有哀伤有剧痛，却没想过是否有人知道他到底需要的是什么。最初没有他的故事里沐秋带着沐橙艰难前行，然后三人相遇，苏沐秋离去叶修代替苏沐秋牵着沐橙拼命向前，然后叶秋和沐橙在一起有了沐秋，再是沐橙走了，叶秋走了，只剩叶修一个人原地伫立，久久难留。 

三个人的故事里永远只有两个人欢声笑语地走向未来的分岔路口，第三个人没有机会走的更远。而他只是想要那年他把一腔孤勇交付于他的那个苏沐秋，快点回来。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叶修低声问。 

时间仿佛静止。少年的怀里紧紧拥抱着两鬓已有星星色的男人，而肩负着重量走了太久的男人似乎也就在那一瞬间放下了一切。岁月那头找不回来的东西有朝一日被迷离的风吹了回来，这是叶修从来不敢想的东西。 

“慢慢想起来的，一直不敢告诉你。” 

“要是沐橙他们还在……” 

叶修感觉到一滴泪水掉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很烫。但紧紧搂着他的那个人的声音并没有颤抖。 

“谢谢你帮我照顾好了沐橙，叶修。” 

“你发现自己的妹妹成了自己的母亲时是什么感觉？”叶修试图调笑。 

“太小的事情我都不记得。”苏沐秋也笑，“我只记得我从有意识开始我就很亲你，后来慢慢想起来之后才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叶修笑，眼睛里的眼泪却也控制不住。 

“默契。” 

苏沐秋的语调扬上了一个叶修熟悉又陌生的位置，烫了一下他的心口。他松开苏沐秋，直直地盯着苏沐秋，松开衣角，努力忍住咳嗽的冲动。 

沉默的初秋夜晚与沉寂无关，事实上久别重逢的恋人都回忆起网吧里的初遇。明明像春风一样待谁都温柔体贴的苏沐秋在认识叶修的那一天起就有了另外一副模样，偶尔炸毛逗的苏沐橙咯咯直笑；而另一个初秋里的另一次初遇，两人眼睛里折射出的光全部属于彼此，属于的是彼此最为深爱的人。 

这是注定的默契。 

“只可惜没法再在赛场上并肩作战了。”叶修轻叹。 

苏沐秋这才真正的笑了。他的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账号卡明明早就已经磨白褪色，在夕阳里却依旧闪闪发光。 

“没办法并肩作战也没关系。” 

“叶修，让我给你创造一个荣耀神话吧。” 

“我绝不开玩笑。” 

“还有，我们一起回杭州吧。” 

三十赛季，兴欣出道了一个神秘的神枪手。账号卡为一区老卡，操作水平极其精湛，赛场上的操作水平与青涩无关，枪系的一个个技能华丽无边，放出来节奏感强烈又强悍至极，只能打得别人节节败退；偶尔一场比赛懒于炫技，上场便是七十级大招往上走，轰得别人无计可施，除了凶狠、快节奏和杀伤力极高以外的其他任何特点，只能评价作“最土的打法”，却又像另外一个“最土的打法”一般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从第一场个人赛开始，秋木苏就昂首站在个人赛的第一场上，场场全胜。二十年前“三十七连胜”的神话又被从深水下翻起水花，打破三十七连胜的话题也逐渐攀上热门。有人开始讨论“秋木苏”和叶修是否有旧，两张一区账号卡，两个强到没朋友的绝对强者，两个从杭城走上巅峰的荣耀神话，两个人如出一辙的神秘。而这个神秘的神枪手跟十赛季前的叶修如出一辙，从来没有在任何公共场合露过面，也拒绝参加任何商业活动。人们只知道他是神枪手，只知道他枪法极准，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见过这个躲避起记者跟叶修一样精确的新人，称呼起他只能喊他的账号卡名，叫他“秋木苏”。 

有资历很老的记者回想起了叶修第十赛季拿着散人在个人赛上横冲直撞的表现，忙赶着脚欲去联盟采访叶修，却被联盟新任主席喻文州礼貌地拒之门外，说叶教练当前身体不适，已经请了无期限的长假正在静养，还麻烦各位记者朋友能够体谅。 

倒是少有人比较他和周泽楷。 

于是秋木苏就成为了初代荣耀联赛里的最后一个神话。人们叫他神枪，但谁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叫起来的。 

人们夸他：“他是真正的神枪。” 

只有叶修心下明白，这句话早在三十年前就应当被人们传颂。他曾是斗神，而如今征战沙场的神枪本应该和他矫首并肩而战。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但炫纹流转和枪火缭乱终究还是被留在了岁月那头。 

“累吗？”他会在苏沐秋从兴欣的训练大楼回家时贴心地问一句。 

苏沐秋摇头：“我只觉得你当时有多累。今天有不舒服吗？” 

“没事儿，好得很。” 

他们住的地方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房子。叶修拿到第三个冠军后买下了这处住所，但房产证上的名字写的是苏沐橙，手里也没能留着钥匙。那么多年过去当年留在苏沐橙手里的钥匙自然是再也找不到了，所以叶修和苏沐秋提着简单的行李到了地方后还得找个开锁师傅撬锁，顶着厚厚的灰进去。叶修已经被苏沐秋箍上了口罩生怕他咳起来，又被苏沐秋拦在屋子外头等苏沐秋做了简单的卫生后才被允许踏足进来。 

“我没那么娇弱……没事。”他当时试图解释给苏沐秋听，尽管他当时胸口已经闷痛得有些难以忍受。 

苏沐秋回身看他一眼：“文州叔叔都告诉我了。” 

叶修只能作罢，捡起些细枝末节来调笑以冲淡瞬间灰色的气氛：“文州叔叔这个称呼现在听来有点矛盾啊。” 

苏沐秋的情绪还没有提起来：“嗯，习惯了。” 

后来韩文清听说了些事情，在一个训练日的上午打了个电话给叶修：“你现在在杭州？秋木苏是沐秋？” 

“老韩怎么有兴趣来关怀我俩了？谢谢您勒，过的不错。” 

他猜韩文清应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开玩笑一般准备把话题带过去，却没忍住还是低咳了一声。 

他听到韩文清那边一声叹息：“叶修，别强撑。” 

“……文州跟你说了？” 

“看到秋木苏之后顺带问了问。” 

“差点忘了我俩都是那个年代的老家伙了。是有什么事儿？” 

韩文清在那头叹了口气：“没什么，问你们两个好。保重身体。” 

“谢了。挂了？” 

对面嗯了一声便挂掉了电话。叶修按了锁屏，把手机放在新添置的茶几上，一时间也有些茫然。他在熟悉的地方做着不熟悉的事情，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没有身旁少年人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没有身后苏沐橙体贴端茶过来的脚步声，只有他一人，坐在有些嘎吱作响的电脑椅上看着电脑屏幕上一人游荡的君莫笑，甚至都不是一叶之秋。 

离开比赛场那么久，他也没想过有一天他能够再次身临其境。那天晚上正有兴欣的比赛，他没去萧山体育馆，就一个人在家里开着电脑看直播。不知为何已经没有人把秋木苏当作新人来看待。又是一个漂亮的个人赛首胜，对面上场的也是一个新人，苏沐秋跟他打起来却颇有当年跟叶修正面对质小新人时的风度。 

叶修不由得笑了。 

“我会再拿到一个冠军的。”苏沐秋这样告诉他。 

“那我等着，沐秋大大。” 

他的眼睛弯着，然后闭上，想象着苏沐秋站在领奖台上的模样，转而又想起沐秋也隐瞒着身份。 

“我会去现场看着你的。” 

苏沐秋握住他的手：“我等着。” 

“等什么？”他笑着反问。 

“你不是说你等拿到冠军就告诉我那句话吗？” 

叶修愣一下，哑然失笑。 

“好啊。” 

于是三十八场连胜，叶修看到了。 

“赢了开心吗？”他问。 

苏沐秋在电话那头笑：“开心啊。” 

“但如果能和你一起更开心。” 

“到时候我去现场看你拿冠军就好了。” 

“一言为定。” 

可是总决赛，他终究没有能够去到现场。

比赛开始前他就已经进了医院，苏沐秋要去上海跟轮回来一场最后的较量。临行前叶修还强撑着告诉苏沐秋：“你好好打，我没事。” 

苏沐秋忍住心里情绪的反涌，点点头勉强笑着：“你答应过我的，要看着我拿到冠军，可不能反悔啊！” 

“不会的，相信我。” 

但生死无常，世事难料。叶修也知道自己苍白又消瘦的脸根本没有说服力。他有时也会半夜惊醒，担心自己是否会在睡梦中永远睡去，又或是白日里一阵胸痛与心悸就晕厥过去从此停止呼吸。 

他开始害怕死亡了。 

总决赛之夜他的状况还算稳定。医生和护士贴心地把小电视机开在他的病房里，实时监控着他的心跳。他还半开玩笑说医生啊我打了这么多年荣耀情绪控制能力不会差的，不至于一下子心脏病突发什么的，您放心忙去，被小姑娘一个眼神瞪回来又觉得自己僭越，低头说叶神您别这样讲，不然我都对不起我爸。 

你爸是？ 

我爸是您死忠粉。 

哦，那谢谢啦。他笑笑。你呢？ 

我挺喜欢秋神的！小姑娘情绪一下子起来了，秋木苏，神枪！今天晚上陪您看总决赛也是我跟上头领导申请的，明年荣耀职业联赛就要换成新版本的荣耀了，这是最后一场旧版荣耀比赛了，我也想听听叶神您的评论啊。 

好啊。他道。 

都隔代了吗？叶修心里有点恍惚。 

电视机里秋木苏依然两手双枪势不可挡。窗外有光照进来，年轻的医生忙去关了窗户，低声问叶修有没有不舒服。叶修觉得胸口闷，但也说不出什么其他的难受，便摆摆手。 

兴欣的团队赛有点陷入僵局。 

他又没来由地回忆起第一赛季决赛里他和郭明宇互相牵制时的场景。没有苏沐秋的叶修还未适应没有策应的高强度比赛，队伍虽不能叫一盘散沙却也并没有完完全全的默契无间。眼前的兴欣也一样，秋木苏沐雨橙风和一寸灰三个最著名的全明星选手在战术结构内杀得很漂亮，其他人却有些跟不上节奏，让兴欣有些被蓝雨压住了手脚。 

就算只要叶修看着，他都能感觉到苏沐秋此时有多么压抑。 

“姑娘，你想知道秋木苏是谁吗？”他开口。 

医生正为兴欣而心焦，听到叶修突然开口便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转过头：“什么？” 

“秋木苏是谁，你想知道吗？” 

“叶神你认识？” 

“是啊，我认识。” 

他告诉小姑娘秋木苏本名苏沐秋，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苏沐橙的哥哥，跟他一样是个天才，但因为意外没能跟他一道进入职业圈，千机伞、却邪、吞日都是他做的，秋木苏、沐雨橙风和君莫笑也都是他创建的。他留下三十七连胜的空缺是要留给苏沐秋去打破，所以苏沐秋打破了记录，所以苏沐秋也一定能够拿到冠军，因为他相信苏沐秋。他也知道小姑娘听着他的话肯定有些混乱，然而他不想解释。 

他没有说错啊，苏沐秋确实做到了这些啊。 

他开始觉得呼吸不稳。 

屏幕上的秋木苏卖了一个极其难被看出来的破绽给夜雨声烦，夜雨声烦以为自己能一举得手，剑落长空刚刚起势，就已经被兴欣的阵鬼给抓住了机会限制在了开始重叠的鬼阵里。双枪举起，开始爆射，场面瞬间变换。医生被吸引了注意，激动地举起了手： 

“秋神！秋木苏！” 

被人记住的是秋木苏不是苏沐秋，就好像当年为人熟知的是叶秋而不是叶修，总有一分辛酸。 

他怎么会不知道沐秋隐瞒姓名和身份的目的是因为他呢？ 

他也好想站起来，微笑着看着苏沐秋走向胜利高歌猛进的样子。 

大势已定。医生姑娘这才转过来问叶修：“叶神你刚刚好像说错了什么？秋神今年才十八啊……” 

是啊，他才十八啊。 

“当我讲了个玄幻故事吧。” 

他笑笑，胸口的疼痛像要挣脱牢笼一样折磨着他。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跳急剧上升，让旁边的机器叫起来。呼吸不稳，他剧烈地咳着，冷汗伴着屏幕上铺天盖地的礼花落下来。 

冠军属于兴欣。 

冠军属于苏沐秋。 

他想要打个电话给苏沐秋，告诉他他看到了，他要把欠了太久的话亲口说给苏沐秋听。可是他没有机会，因为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旁边的医生姑娘已经喊了主治医生进来推他进手术室。有人吗有人在吗，他无端地这样想，有人可以帮我告诉沐秋我爱他吗？ 

他又想起那个梦境。梦里的苦涩都是真的吗？

好仓促啊。什么都还来不及就都要发生了。 

当年沐秋的车祸也是这样发生的吗…… 

沐橙和叶秋也都是这么离开的吗…… 

可是他还不想走。他还有沐秋，还有冠军，还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跟他最爱的人说。他还要醒过来，还要陪沐秋看那么多风景，他没有资格过早离开。 

他合上了眼睛，梦境的色彩再次涌动在他的眼前，像潮水一般汹涌地翻弄着叶修的回忆与梦境，斑驳、冷漠却又夹杂着十八岁那年的阳光和少年的笑容，混沌了他最后的意识。沐秋还在吗，一切都还在进行着吗，他恍惚着。 

“沐秋……”

他发出最后一声呼唤，继而停住，微笑。

没关系，一切还会重新开始的。

他睁开眼。 

天色已经亮了。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晃到了叶修的眼睛。不知名的鸟在树上叫着，有点吵闹。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杯子横斜乱糟糟地搭他身上让他有些燥热，随手抹了把眼睛才觉得头痛欲裂。 

梦？ 

他发觉眼角似乎还有没干的泪水。眼睛很酸很痛，叶修觉得是昨天晚上熬夜太久的锅，但他脑海里还在不停地闪过一些他看不清的斑驳画面，明明光影交织生动无比，却一丝一毫也捉不回来，莫名得像回忆。 

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拍拍脑袋，只觉得心里控制不住地空，空得发虚，空得发疼。叶修只确信梦里一定出现了苏沐秋，但他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苏沐秋在厨房里喊他：“叶修！――你起来没，早餐做好了！” 

他趿拉着拖鞋推门出去。苏沐橙穿着校服坐在桌边笑眯眯地冲他笑，嘴里咬着纯牛奶的吸管，把蛋糕收进书包里，起身眨眨眼睛：“怎么起这么晚啊？” 

苏沐秋也从厨房出来，火急火燎把两碗白粥摆桌上，烫的甩手，一边还问着叶修：“昨天晚上睡晚了吧？说了早点睡，今天还要去签约呢。” 

叶修开玩笑一般打了苏沐秋一下：“有分寸着呢，没事儿 。沐橙上学去了？” 

苏沐橙没回答他，下楼之后对着窗户边儿的他招了下手，笑得很甜，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叶修回头看苏沐秋，他正解着围裙把衣服往门后头挂，阳光照在他身上相当的灿烂，让苏沐秋本人看起来就很像一束光。 

叶修那一瞬间很想冲动一把。眼前的少年属于光，而他的心早就已经交给了光明。光明和温暖那样美好，叶修怎么可能不会想要去追逐那给了他生命多一盏灯的人。 

他想，如果带着不经意的笑容歪着脑袋告诉眼前的人说一声“我喜欢你”，苏沐秋会是什么反应呢？ 

于是他走过去拉住苏沐秋，苏沐秋转过头有点疑惑，笑着问叶修：“怎么了？” 

少年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叶修想了想，觉得也不必急着这一时。 

太阳一直在那里，急什么。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于是叶修笑笑：“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跟你说句话。” 

“说什么啊？”苏沐秋笑着反问。 

“没事，不急。等我们拿了冠军我再告诉你。” 

他去握苏沐秋的手腕。 

苏沐秋也握回去，手里的力度不大却握得很坚定：“那就等我们拿了冠军再告诉我吧，我等着。”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地叫，上午的太阳已经开始往空中升起来。树影斑驳，朝阳在天，白云慵懒。他在朝阳里看着自己最好的搭档、最珍惜的挚友和深爱的人，而眼前的少年也恣意地朝着他笑。他们拥有未来，拥有希望，拥有默契，也将拥有盛世荣耀。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荣光要享用，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风景要陪彼此去看。 

“那就说好了，冠军后再告诉你。” 

叶修也笑。 

而他的笑在苏沐秋的眼里也如同光，照得满室都亮。 

这是个很美好的夏季。 

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END.